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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瓶邪】萤飞 3-4

 短篇HE,四十年代东南亚背景,瓶邪,有胖云。



03 易碎的灯笼



吴邪还记得张起灵带自己去百货大楼那天,邻近圣诞,街上人来人往,电车慢腾腾挪动,一辆接一辆地挤在轨道上。

新加坡小印度的街巷间,幡带高挂,做买卖的小摊摆了满街,吴邪听见其中讲价的声音,分明是中国话,他刚要转头去观望,眼前忽地挤过来一个红发灰瞳的大高个,对着他大声训斥。他一惊,转身跑回张起灵身边,还不罢休地扭头看,那高个子正朝他比一个不好看的手势。吴邪回头抓紧了张起灵的手,细细几根手指卡在张起灵的虎口上。走一路,指甲在人掌心留下几个浅月牙印子,流汗了也不放开。

张起灵忽然矮身对他说:“没事的。”等到一双小爪子稍稍松开,张起灵反手捉住吴邪的手腕,带到自己衣摆上,把汗都蹭干净了,才问他:“想买什么?”

俄顷吴邪就被各色商品迷住了,忘了方才的插曲。百货大楼还没进,倒是街上各个摊贩他都要先看一遍,问得又多,张起灵不得已一一给他介绍:什么牌子的搪瓷、肥皂、牙膏、灯泡,哪里来的象牙、珍珠母和玳瑁,而看见有人吸鸦齤片时,直接把吴邪拉走了。

后面赶上来的小张哥,戴着个金边眼镜,从口袋里夹出一包骆驼香烟,道:“族长,票买好了。”他用没点火的烟头去戳吴邪额头,“你介小鬼害死人哦,本来坐船就到马六甲,干么非要半路停下带你来新加坡耍?”

吴邪把他的手打掉,道:“又不是来玩耍,小哥说带我坐火车!又不远了嘛。”新加坡和马六甲之间只隔了一个柔佛站,吴邪理直气壮的,不知道是借了谁的势。

他们出发去火车站时,吴邪怀里抱得满满的都是玩具和零嘴,最上端放着一个橡胶制的小黄鸡,堪堪挡在他鼻子前,张起灵伸手替他拿了过去。进站前吴邪忽然道:“这里真好。”

小张哥点着票根,心不在焉地答话:“哪里好?”

吴邪说:“好多我们国人,大家都有饭吃。”

小张哥抬头看他一眼,忽然轻飘飘地嗤笑一声。张起灵轻轻推他们,示意可以进站了。


王盟颇有耐心地听到这里,才问:“你怎么不想家里呢?你从哪里上船的?船大不大?坐了有多久?有没有飞机来打你们?”

张起灵已经到那头棚子下办公去了。吴邪哧溜喝完了椰子汁,将椰子摆在桌上拿刀破开。他玩着刀子,没回答王盟的话,反而问他:“你说小张哥为什么要笑我?”

王盟眼馋地盯着桌上,伸手捏了一块椰肉,仰头放进嘴里含含糊糊说:“我也不懂啊,小张哥这个人我不熟的,还有的嘛,我爹说这里不好,我爹说的都是对的。”

这段日子印尼来了几个朋友,也是华人,姓霍。其中一个叫霍秀秀的女孩,常常来园子里玩,这天也找到他们,远远地打了一声招呼:“吴邪哥!王盟哥!”吴邪和王盟也冲她挥手。吴邪喊道:“玲姑没来哇?”

霍秀秀摇头,脑袋上的辫子跟着甩:“来得,没来园里,和海客哥哥谈生意呢。”

王盟之前给吴邪打过预防:“领头的娘惹很厉害的,你别气她,她做生意还带枪的。”吴邪问:“什么娘惹?”“娘惹就是娘惹嘛,就是女的华人噶,男的叫峇峇,没结婚的女孩子叫诺娜。”霍秀秀就是一位诺娜,皮肤天生是白莹莹的,祖辈几世纪的生活都没能改变她们家的肤色。她顶喜欢听故事,听张海客说有个吴邪,从此一到这里,都巴巴地跑来找他。

她坐下来,撑着下巴问:“香港有没得什么好玩的嘛?你还没讲过香港呢。”

吴邪也给她一块椰子:“你先同我讲,这里好不好?”

霍秀秀接过来:“这里?哥,你傻的莫,我一共才来这里多少回?”

“那你那边呢?”吴邪不死心。

“有什么好不好的?玲姑姑全都打点好了,我们就是峇峇和娘惹,人家也不敢来欺负我们啦。”霍秀秀说着,扯过自己的辫子在手里玩,“听玲姑说,从前我的奶奶刚走时,人都来欺负我们家,现在可好,他们不敢啦。”

吴邪若有所思地玩着椰子壳,秀秀催他:“那么你呢?你那边好不好?”

王盟插嘴道:“霍姐是印度尼西亚的,她的奶奶,是个很出名的人,我爹跟我讲过的,霍仙姑,是从前兰芳国的一个女大哥!”

吴邪转身朝他:“什么兰芳国,什么大哥?”

“就是统领啊,兰芳共齤和国是我们华人在印尼群岛建的国,五十多年前被荷兰人给打败了,我爹说,霍仙姑一个人带领着很多小弟,跟荷兰人打了四个月,被困在城里,我们要送粮食给他们,海路都走不通,最后他们,怎么说的,弹尽——弹尽粮绝死掉了。”

霍秀秀道:“玲姑姑说我奶奶走的时候才三十多岁,那年姑姑才刚刚出生,被大伯伯抱着,藏在矿车里出城,大伯伯和我爹、我姑姑跳进海里,被渔船救上去了。当时荷兰人说,只要是华人,只要是穿黑裤子的,通通要杀掉,因为华人喜欢穿黑裤子哩。大伯伯他们用泥巴把自己涂得乌漆漆的,好难才跑掉呢。”

她说着,忽然甩开了辫子:“救了他们的船也是逃命的,要往广东跑,船上的人们都哭着说要回到故乡去,渔船哪里开得走啊,被炮一打就要沉了,大伯伯拼命游水走,回头看见那些回不去家的人,站在船板上,有个小娘惹在唱,……‘送哥送到火船头,脚踏船头我就愁,去就年轻转时老,赚了洋钱白了头。’”

她也唱起来,像是五十年前的那位姑娘正在船头歌唱一般,炮弹打在她周身的海水里,溅起惨白的浪花。

秀秀顿了一下,吴邪回头看见张起灵抱着一沓子文件,似乎是循着歌声匆匆赶来的样子。

他见张起灵正盯着自己,忽然发觉自己脸色大概已经很难看了。


吴邪知道他们想到的都是同一件事:初冬的维多利亚港,挤挤攘攘的船,沿岸食肆的灯一盏盏灭了,船上的灯一窗窗地亮起,岸边站的是解雨臣,提着从工厂借来的一盏磕了半边的煤油灯,向他们道别。

吴邪抓着栏边,上身向外探:“小花,小花,上来!”

舷梯上人挤人,香水和海腥交织,张起灵揽着吴邪的腰不让他摔下去,小张哥已经上了船,冲他们喊:“快些!”舷梯上有个老太太挤不上来,猛地嚎哭起来:“广州失守,广州失守啦,他们要来香港啦……”

解雨臣是学过唱戏的人,在这样的环境下,说起话来仍教人听得清清楚楚:“吴邪,我的师傅唱不了戏了,可我还能唱。我昨儿跟厂里的老人学了山歌,你听,我唱给你听。”

“正月出门到如今,衫裤着烂几身。一心赚钱归家使,不知惹债又上身。香港行过七洲洋,风波水浪得人狂……”

吴邪还在喊:“小花!”

水手过来手收舷梯了。张起灵腿一弯,半蹲下来把吴邪扛到肩上,马上朝甲板跑。吴邪抱着张起灵的后肩,看见北风翻山跨海地从陆上吹来,把油灯吹熄了。




04 杏花枝


他们在一九三八年十月初到达香港,来接人的是张海客,穿着锃亮的长靴和漂亮的飞行夹克,吴邪好半天没把眼珠子从他身上挪开。张海客显摆似的冲吴邪捋了捋外套,才问张起灵:“边度拾来概狗崽啊?”

吴邪“啊”了一声,才清醒过来似的,往上看他的脸。

张海客道:“噢,你听不懂广东话?我刚才是说,他哪里捡来你这只小狗?”

吴邪躲在张起灵身后,朝他无声地“呸”了一下。

他们在中环荣华里一间小院子住下,巷口有俩个老人,一个吹口琴,一个在唱:“这般蜜也似的银夜,教我如何不想她……”看见三人走过来,满面皱纹的老人朝吴邪挤眉弄眼的,眼角就更皱了,口型也夸张起来,“枯树在冷风里摇,野火在暮色中烧,啊……教我如何不想她!”

吴邪跟着张起灵从他们面前走过,忽然回头问:“你在想谁?”

老人一愣,笑道:“想我家乡的亲亲好妹子啊!”

院子附近就是一爿纺织厂,蒸汽锅炉声音很响。夹在排汽鸣声里的,与巷口老人完全不同的,是一缕夜莺似的歌声。吴邪站在院门前,忍不住往隔壁看:大宅子的木门没关紧,金属门栓斜斜地倒在那里,门缝里看得见半丛绿油油的凤尾竹。歌声就是从里头传来的。

张海客已经先进去了,夹克袖子挽起来扣着,朝吴邪喊:“别站着啊,快来帮忙。”吴邪连忙跨过门槛,见张起灵从屋里抱出棉被铺在院里的藤椅上,摊开来晒。吴邪跑过去帮他掸被子:“小哥,我来我来。”

张起灵揉了揉他的头发,转身进屋拿另一床被子去了。

吴邪手上拍着被子,眼睛望着张起灵。从昆明到香港,一路上赶得很急,张起灵和张隆半都不爱说话,吴邪常常趴在车窗边朝外看:永远都是绵绵山岭,溪涧农田,直到了广州才热闹些。一到广州张隆半就同他们分手,只身往长沙去了,据说是要找他从前在八国联军打进来时失散的朋友。

从广州到香港走的水路,渔船晃得厉害,张起灵抱着吴邪坐在船头,面朝着茫茫珠江。吴邪在他怀里问:“八国联军是哪个国家啊?”

张起灵给他解释。吴邪仰头看见张起灵的下巴,冒着淡青色的胡茬,说话时喉结会动,就抵在他的脑袋上。吴邪道:“小哥,谢谢你带我出来。”张起灵“嗯”一声,有一只海鸟从天上飞过,在吴邪的视角看来,仿佛那只白水鸟是飞进了张起灵的眼里。这一幕他在心里记了很多年。

张海客拍他的后脑勺:“发什么呆?”

吴邪低下头重新开始掸棉被:“没啊。”

张海客早就转头朝屋里喊:“族长,你哋……你们就在这里等上几天,小张哥一到我就给你们安排船票,南方这边也不好待咗,快打过来了。”他说着话,忽然一条棉被就迎头扑到他脸上来,砸了个闷响——他扯下被子横眉竖目骂道:“吴邪你做什么!”

吴邪指着藤椅道:“有臭虫。”


隔壁的人一大早又开始唱了。一个高音卡在半空中,咿、咿、咿了半天还不往下走。吴邪被吵醒来,先揉着眼睛望了望睡在屋那端的张起灵,见他似是毫无动静,便在床上自己赖了会儿。后来隔壁的人寻了支江南小调唱,吴邪爬起来,披上短褂,边系扣子边蹑手蹑脚往外跑,跑到围墙边转了转,将藤椅拉过来踩上去,透过梅花洞窗向那头张望。

一位杏色长衫的少年站在梨树下,双手挽花地唱戏,听见响动转过头来,瞧见吴邪,忽然笑一笑,朝他比口型:“小心!”眼波往院门的方向溜了一溜。

吴邪跟着去看自家院门,张海客正推栓进来,一看见他,叫道:“衰仔,大早上的干什么?我好难洗干净的椅子!”

吴邪从藤椅上跳下来,一溜烟地跑进屋里,蹬掉鞋袜钻进张起灵的被子里,躲着偷笑。张海客不敢追来,在外头骂骂咧咧地说吴邪的坏话。隔壁的唱曲声又响起来。

睡了回笼觉起来,吴邪发觉自己七扭八歪的身子被摆正了,脑袋也端端正正地枕在决明子枕上。张起灵和张海客正在厅里谈话,后者见他坐起了身,便冲他喊:“起来食早,带你去街上玩。”

街上没什么新鲜的玩法。他们不走大街,挑的小巷,没有洋人也没有黄包车可以瞧,街两旁垂着布幅,上头写着“至诚摄影”、“美祥钟表”和“兴盛印刷厂”等等,吴邪一个个字跟着张起灵念过去,默默记在心里。比起广州,香港的街上多了许多高差,也因此多了台阶,左边是踏步,右边是窄窄的一道坡,供人推着小推车走。张起灵稳稳当当地走在阶梯上,吴邪伸长臂牵着他,非要从坡上走;他也有了一双新鞋子,就在方才,特意出门来买的,跟张海客的靴子比也不差,踩在地上咔噔咔噔的十分神气。

张海客不依不饶:“小孩子长得快,族长给你买这么好的鞋子,浪费。”

吴邪说:“我以后也给他买。”

张海客道:“你以后能挣钱吗?你会英文吗?你会广东话吗?你跟着张起灵出去,肯定是个拖油瓶。”

吴邪两步跨上坡,叉着手说:“又不拖你!小哥乐意给我买,我跟小哥要好,你干么老和我过不去?”

旁边有人格格地笑:“嗳,你又和人吵架。”他们都转过头去,见那名杏衫少年扶着一个灰色绸衫老人,两人怀里都抱着牛皮纸包,一股子中药味透过来,熏得两人更像是灰枝粉朵一般。少年介绍道:“二爷爷,他们就是隔壁刚搬来的。”

那老人瞧了瞧张起灵三人,十分和气地笑,只是不说话。吴邪伶俐地也喊他:“二爷爷!”老人点点头,抬手指了指自己嗓子,又摇摇手指。吴邪不懂,下意识抬头去找张起灵,却见张起灵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。他心里疑惑,又去看那名少年。对方朝他笑道:“二爷爷嗓子坏了,说不得话。我是解雨臣,就在这里的纺织厂帮工的。往后早上还得吵你,真是过意不去,请多多包涵罢。”说完几人便分了手。

吴邪抓着张起灵问:“那爷爷是谁?他对我笑,我还是觉得他好气派。你也很尊敬他,是不是?”

张起灵牵着他继续走:“我以前听说过他。”

吴邪追问:“他是二爷爷,大爷爷是谁?三爷爷呢?”

张起灵道:“他是唱花鼓戏的,叫做二月红,人们尊他叫二爷,也有人喊他红爷。”

跟在后头的张海客踢了踢地上不知谁扔的烟头:“现在这里有人都敢喊他红官,哎,好端端的名号,给他们叫成乜样了——红爷毒哑了自己的嗓子,还不是北平那群狗圌娘养的日伪造的孽?这里的无赖子不懂事,才敢乱吠呢——”

吴邪云里雾里地提取半天重点,才道:“怎么,是二爷爷自己毒哑自己吗?”

张海客面色发黑,不说话。

睡前吴邪又站到藤椅上,往墙那边的院子里瞅:解雨臣蹲在院中帮二爷爷煎药,药罐里咕噜噜的,瓦盖子被蒸汽吹得歪来抖去。解雨臣发现了他,笑眯眯道:“你是不是闲得慌?明儿过来帮我绕绣线,我从厂里领了许多手工活回来,绣一副挑花给你瞧瞧,赚了钱,请你吃冰去。”

他们聊了会子天,回来吴邪跟张起灵睡前泡脚,满嘴“小花”长、“小花”短的,又问张起灵:“二爷爷到底发生什么事啦?”

张起灵一开始不打算讲,吴邪又爬进了他的被子里,抱着他的手臂问:“小哥,你就跟我说一下,好不?”

翻了个身,张起灵把他往床里揽一点,吴邪顺势收起垂在床沿的小腿,揣进被窝里。张起灵说:“日本人要听二爷唱戏,二爷不肯,推了很久。后来他的夫人被抓去了,死在狱中,二爷便遣散戏班子,自己吞了刀碴子和酸水,把嗓子弄哑了,然后带着他最后一个小徒弟,就是解雨臣,逃到香港来。”

吴邪好久才颤着声问:“他……他都要逃了,怎么还吞酸水?”

张起灵沉默许久,道:“大概是唱戏也没意义了。”


王盟却问:“嗓子坏了,不会唱了,为什么还要逃?”

吴邪把最后一块椰子壳扔进竹篓里:“老虎——老虎它要吃他们了,为什么不逃?”

王盟大惊失色:“他们北平也有老虎吗?你们、你们那里的老虎真吓人啊!”

吴邪和张起灵对视一眼,一同起身准备回家。王盟仍不停地问,吴邪敲了敲桌面:“再不采橡胶,这个月就不够量啦!扣你月钱哦!”




TBC

*峇(ba)峇(Baba)娘惹(Nyonya):指十五世纪初期定居在满剌伽(马六甲)、满者伯夷国和室利佛逝国(印尼)和淡马锡(新加坡)一带的中国明朝后裔。

*兰芳国:兰芳大统制共齤国(1776-1888),位于南洋婆罗洲(现加里曼丹岛),是海外华人建立的国家,前身为广东嘉应人罗芳伯建立的兰芳公司。霍仙姑的故事有借用。

一首歌:你的样子——罗大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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